本来平日这种军务会议都是在怀仁堂里召开,而今天的
会议因为是高度的机密,规模相当小,所以就在大帅府的会客厅里举行了。其实芳子此行已大有收获,天到黄昏,他便辞别六姨太,由老妈儿送到后院的月亮门,再换那个赏过小费的仆人,给她带路出门。
在通向大门的那一段路,有一堵高墙把这儿和前院隔开而形成一条 长夹道,有前院的两个月亮门和夹道相沟通。那儿站着岗兵。芳子每过一个月亮门,就想向里面探探头。有一回她还真的听见大厅里传出来的大帅喊骂声。
仆人知道大帅临离北平的这几天门禁森严,已三令五申不准走漏消息,所以他一个劲儿地担心芳子靠近月亮门会被那岗兵喝住。他轻声说,“小姐,往这边走。”芳子故意叹一口气说:“你们这儿好严啊!六姨太是我的亲表姐,她告诉我,想不到她就要离开北京了,是真的吗?”仆人看看夹道没人,便凑近芳子小声说,“是真的,六太太还能跟您说假话?这几天我们赶着收拾东西忙得都吐屎,着实地紧张哩!通知下边都让准备好,随时行动。大帅让保密,怕北伐军那边的探子和日本的密探知道。看样子,八成就在这两三天了。”
芳子出了大帅府,心喜欲狂地坐上马车,回到那家冥货香料店去见竹下义晴。他也正好在黄昏中从外面赶回来吃晚饭和芳子碰头交换情况。芳子高兴地把今天深探大帅的情形、经过和得到的消息,一古脑儿全说了出来。竹下兴奋地一拍大腿,从床上跳下来,伸起两只胳膊说。“芳子,你太成功了!你完全是我国第二个河原操子。你是一个有伟大使命感的女人,我相信你一定深刻地理解了满蒙地区对于我们帝国的重要,首相和军部一再告诫说:“满蒙不仅在我国的国防上就是在经济上,也可以说是我国的生命线的,甚至还说。我国要牢固地确保和死守这条生命线,而不必害怕任何国家和任何人’。啊,芳子,你知道吗,我们现在在这里的一切辛勤工作,都是在促成这件伟大的设 想成功啊!好啦,你调查的和我摸来的情况也正相吻合,我现在就需要马上
发回电报并通知铁路沿线,搞好准备时间。”竹下义晴说罢,顾不上吃饭,马上就回到另一间小屋去草拟发报稿。
当夜深人静后,竹下参谋就躲在屋里给奉天的关东军司令部张案专线办公室河本大作拍了一封报告张作霖不日启程的密电报。
芳子那一晚陪着竹下忙到深夜,她是那么忙碌、那么劳
累,又是那么兴奋、那么喜悦。后半夜她回到自己的小屋去休息了,这里的陈设和用具是如此简陋,可是她的心情却比在那舒适的郑家屯旅馆还要欢畅。她躺在那张单人的平板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她激动地想着;“我芳子真的能干这件大事啦,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啊!这一次我一定要亲手参与这件暗杀的大事!我要回去,我要亲眼看见这个窃据了我祖先的发祥之地、又逼得父亲萧亲王出资筹办的那支满蒙义军全军溃败覆灭 的‘东北王’,被炸得血肉横飞,才解我心头之恨。”
她一夜都在极度兴奋中度过,次日黎明,她把昨晚想定的这 番意 思跟竹下说了,竹下觉得她已出色地完成了上级交给她的任务,便很痛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她收拾了一下简单的行装,到船板胡同老宅跟她的兄弟姐妹辞别,就于当日乘火车返回奉天复命。
一九二八年的六月二日夜晚,是驻守在奉天的关东军最为紧张也最为忙碌的夜晚。整夜密码电报不停、电话不断。为那满洲暗杀的大事件,直接由板垣征四郎和河本大作已派出了几个行动小组,出发到山海关、锦州、新民府和京奉线的重要大站,进行侦察,让他们密切监视着那辆专列发出的时间、准确的通过地点,并要求每个大站做好迅速报告火车确实通过的时间以及一切的准备工作。
六月三日的夜晚,从各个监视铁路沿线大站的侦察人员那里,纷纷打来长途电话,说“那车货已经在下午五时从北平装箱起运出发”河本大作接到那些用暗语的汇报,也就是说明早晨五时张作霖乘坐着火车就要回到奉天,准备的时间只有十二个小时,他就急如星火般直接报告了关东军的最高指挥部,赶紧开始由工兵营火速调拔黄色炸药待运。然后河本大作便化妆成一个商人小贩,带了一个化妆过的勤务兵,出发去戡察埋设炸药的地点。
那一天是农历的四月十六,正处在小满和芒种 的 节 道 之
间。虽然南方已是盛夏,但在寒冷大地的东北,土地刚刚开化返浆,颇似乍暧还寒的春天一般。晚来夜风依然峭厉,冷寒蒙蒙,圆月时时被浮云遮住。他们在朦胧的月夜下,躲在铁路边的密密树丛中悄悄地走着,时间对于他们已不多了。本来这几天河本大作早已选定了在巨河铁桥桥头下手。但是当他今晚着手做一切炸车准备时,忽然发现铁桥周围加派了岗兵,全军戒备森严,使他无法下手。他急得浑身冒汗,有如猴屁股着火。到午夜时分,才不得不把他的原定计划临时突变,改在离奉天不远的皇姑 屯 小站附近,那儿正好是京奉铁路和南满铁的交叉点。也有一座铁桥,他只好急忙选择了这座铁桥的桥洞底下,做为爆炸处所。地点选定,随后便命令一个工兵连悄悄出动,在桥洞下的铁路接轨处埋置了三十麻袋黄色炸药;又在五百公尺以外的一座砖楼上这儿临时被用做望台,并在那楼里安装了电气机,以便控制触发爆炸,在铁路交叉点以北还装置了脱轨机,又在附近埋伏下一排冲锋队。准备这些具体事项,足足折腾了一夜。最后他满怀信心地打着响手,挥着拳头对他的部下说,“好!我已在这里布下了必死之阵,只等单听一声爆炸就报捷啦!”他回到司令部办公室,两手各握着一部电话机听筒,屏息静气,专等火车通过的消息。
芳子兴奋得一夜也没有睡觉,她多么想帮助 她 的“大媒人”做点她力所能及的事务,但她插不上手。为了行动方便,她今天已换了男装,她没有再穿那身笔挺的西服,而是换了一身关东军的半旧军装。在河本大作去视察炸车地点时,她独自坐在河本大作办公室里,主动替他看守电话;她的心兴奋而剧烈地跳动着,有如她那匹心爱的枣红马的奔驰;她多么也想跟河本大作外出视察啊!她觉得偷偷摸摸奔走在夜雾迷漫的原野上,真是充满了冒险精神的神秘感,就是河本把她这名临时假冒的女兵编在那排冲锋队里,她以为也是惬意和心甘情愿的。
呆了一会儿,那用装着苞米麻袋伪装的、埋置炸药的车辆和人马,轰隆隆地从储存着草料的马号出发了,芳子又是多么地想登上那辆车,去亲自掘一铣土啊;后来她还是跳上另一辆车,为了亲眼看见张作霖被炸死的场面,她随着一个河本大作的亲密助手东宫大尉,一同乘车奔到瞭望台去。
那时正是凌晨四点钟的光景,躲在云中模糊朦胧的上弦月已经隐没西沉,离着奉天站和皇站屯站之间的线路旁,约有五百码的夜暗中,矗立着一座有如剪影般灰色水泥的 二楼 建 筑物。那里没有灯光,却只有几双军人野狼般警戒的眼睛,从那二楼房间黑洞洞的窗口,朝线路的方向窥望着。夜是那 么沉
静,在漆黑的天幕下,只有铁路沿线红蓝两色的小路灯,象明灭的鬼火在闪烁着照着,那远接天边的放亮铁轨。那窗口早已有三个人在嘹望和监视着,他们是芳子的朋友一一川岛浪速书房的学生堀田正胜,岩原一夫和大村骏,这时紧张和恐怖的气氛把他们紧紧地包裹着。
“喂,太紧张了,我们说点笑话吧!”堀田正胜的眼睛一
边在望远镜上搜寻,一边说道。“好,那就让我先说吧,”岩原一夫说道,“你们不知道,我现在无论如何都想把芳子领到这里来。满洲现在才算变得有点意思了。眼下让她出场,是再合适不过了。她是个最理想的角色.不,是个不可替代的角色啊!”
正在这时,芳子跟着东宫大尉恰巧也慢慢摸黑走上楼来。芳子听出这是岩原一夫的粗哑声音,便咯咯笑着接上话楂儿:
“是呢?你们可能在说我的坏话了吧?”
“哪里啊,芳子!”大村骏说道,“我们正在为你唱赞歌
哩,我们都说你是个有才气不同凡响的女人,你的胆识远远超过庸庸碌碌的男人,到底不愧是统治中国四百余州的皇家出 身啊!”
可是严肃的东宫大尉却打断了他们这种不适时宜的闲扯,板着脸说:“注意!我奉告诸君,从昨天到今夜,我看到京奉沿线的警备都很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完全是严阵以待,今晚那辆火车必载这位大帅走向死亡之途。估计列车要到五时三十分正点到达。我们可千万要尽好这最后一个半小时的神圣职责啊!”
东宫说完这段严肃的话,便挺直腰板进里屋那架控制爆炸的电动机旁边站定。专心致志、圆睁两眼,瞪视前方。他的任务便是等待电话通知,专门用手一按电钮使那爆炸控制触发。
人们不再说话了,屋里又变成了死一般的寂静。芳子挤在岩原一夫的身边,凑近窗口,也朝窗外那片漆黑的大地望去。
多么难熬的时刻!时间好象凝聚着一动也不动了。将近五点钟的时候,太阳从地平线那儿慢慢升腾起来,第一道黎明的曙光,跳上了一望无边的辽远地平线。这时,从远处传来了列车开动的轰鸣声。喀登喀登,喀登登......呜
一阵烫的热浪。一团巨大的气流,摧荡得铁路旁幽深的山谷和丛荞的柴林似乎都在震动。
二楼的屋里,透进了清晨的青光,人们这时才看见东官大尉正圆瞪双目、深深吸气地一手按着电话听筒,一手在电钮旁握住拳头,异常紧张严肃地只等电铃响。
但是电话一直是嘶哑着,列车的震荡声由远而近,然后又由
近而及远,声音由小而大,再由大而变小,最后消逝于远方,原来是一列火车从另一条岔道上驶过去了。
“见鬼!”大村骏挥手歇斯底里地狂喊了一声。
“东宫!要不要去看一下?去看一下吧!”崛田正胜嘶哑地问着。
“我去!”芳子跳了起来,“与其这么等着,还不如出去看看的好。”她真的很急躁了。“等等!”岩原一夫粗野地把芳子拉住,“你别瞎跑,也许又延期了,或者是又让这条老狐狸逃跑了!外面戒备森严,你看你穿这身军服乱跑,中国方面怀疑你,就麻烦了。”
“好吧,我听你们的吧!”芳子走回屋来,又站到窗口,
用坚决的口吻说;“不过我认为张作霖他不会改期!怕是时间还没有到,我们太着急罢了。”
芳子说得不错,张作霖的行期丝毫也没有变更。自从那天芳子深入内宅到他府上,他就在那次呜哇喊叫的军事会议上做出了六月三日离平的决定。那一天是星期日,告别宴会举行之前,门外早已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看热闹的人群中,就夹杂着日本关东军派出的便衣密探。